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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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中国当代作家,原名袁萍,生于江西乐平,毕业于南开大学,现在南昌大学中文系任教。2001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虞美人》《蝴蝶的战争》《锦绣》《老孟的暮春》《郑袖的梨园》和《汤梨的革命》等十余部作品。其中处女作《长门赋》被评为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最佳文学排行榜第六名。2011年阿袁创作的中篇小说《子在川上》同时入选《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
姬元和汤弥生
阿袁
汤弥生是半年后从法国回来的,那个时候,姬元和小喻,已经厮混得相当熟了。熟到什么程度呢?姬元不仅会在小喻家吃饭,也会在小喻家洗澡,还会在小喻家睡觉——有时姬元因为多喝了一盅米酒,看着有了酩酊之意,而外面的夜,又深了,小喻就说,姬,别回了,就在我家书房睡呗。
姬元也不推辞,就在小喻家睡了。小喻家的书房里,有一张沙发床,沙发床两边,都是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文史哲什么都有,连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都有,汤弥生看书的“脾胃”还真是杂——书房里的书,应该都是汤弥生的吧?姬元随便抽一本,看上半页,或几行,然后就睡着了。
姬元最喜欢的,是在小喻家醒来的时刻。事实上,姬元之所以会留在小喻家过夜,主要就是因为这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寸一寸地往姬元的脸上挪,姬元眯了眼,四仰八叉的,躺在小喻家香喷喷的被子上,觉得很快乐,身体快乐,精神也快乐。这时候姬元就觉得人生真是美好,真是美好!她愿意与乌龟、槐树一样,活上千年万年呢,而在“西北偏北”醒来,姬元就没有这样乐观了。“西北偏北”的窗外,从来没有明亮的时候,阴雨天,自然是暗的,就算天晴,也一样是暗的。窗外有几棵大樟树,茂密得很,把她房间遮蔽得暗无天日。大白天她也是要开灯的,灯是白炽灯,石灰似的浮白,让她觉得人生惨淡和凄凉,凄凉到不想活了。三十岁的姬元,对人生的看法,是很容易陷入极端的,有时乐观得不行,有时又悲观得不行。姬元还是愿意自己处于乐观的状态里。
可汤弥生回来了,姬元就不好再在小喻家吃饭了,也不好在小喻家洗澡了,更不好在小喻家睡觉了。
这样疏远了一段日子,小喻先忍不住了,她已经习惯了和姬元老师的友谊。虽然她和姬元在一起,有点儿酒肉朋友的意思——她们在一起,总是吃饭和喝酒,很少有精神交流的,小喻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和别人谈自己精神生活的女人,她更擅长的,是说说家长里短——家长就是汤弥生,里短就是系里的人事。小喻是很爱和姬元说汤弥生的,汤弥生爱吃什么,汤弥生不爱吃什么,汤弥生总是如何如何。姬元觉得好笑,汤弥生如何如何关她什么事呢?不关的。但姬元能理解小喻如此频繁地说起汤弥生。汤弥生远在法国呢,小喻见不着,只好用说来表达思念之情了,也是聊胜于无的一种权宜之计。而且,姬元也理解她那种“文过饰非”之说法,毕竟距离产生美嘛。夫妇在一起时,可能看到的都是各自的丑,等到分开了,想起的又都是各自美的部分。这是审美的基本原理了。姬元通通能理解的。所以,小喻再怎么夸汤弥生,姬元也只是笑笑,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当然,笑笑也不是完全认同的意思,只是“姑妄听之”罢了。比如小喻说汤弥生长得如何如何英俊,这个姬元就不敢苟同,姬元虽然还没见过汤弥生呢,可汤弥生的照片是见过的,小喻家里到处都是,甚至资料室里小喻的电脑桌面上,放的也是一张汤弥生和小喻的合影,两人十分亲密地依偎着,笑靥如花——是小喻笑靥如花,而汤弥生的表情,是很严肃的,眉头还微蹙着,完全是标准的哲学教授的样子。长相绝对是谈不上英俊的,当然也不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院男人。但这个姬元也是理解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喻那么爱汤弥生,把汤弥生夸成“西施”,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除了家长,小喻也和姬元说里短的。里也就是哲学系。系里某某老师的夫人是两面派呢,在外面莺声燕语,在家却是一只河东母狮;某某老师的年轻夫人是续弦呢,他已经结过三次婚,前妻和前前妻都是学校的,一个在学校财务处,另一个在医务所,两个女人见了面,还“相敬如宾”呢。姬元对这个听得津津有味,她新来,对系里老师们的私生活,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但女人——即使是姬元这样的女人,天性里也一样有这种格调不高的爱好。虽然她自己不怎么谈,她向来属于姑妄听之的那种女人。按苏冯堇的说法,是有点阴险的女人。她和苏冯堇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苏冯堇谈,姬元听。但苏冯堇和小喻不一样,小喻说身边的人,苏冯堇说的,一般是哲学的人事,她会说苏格拉底的恶妻,说尼采混乱的性生活,什么嫖妓呀通奸呀和妹妹乱伦呀,苏冯堇不喜欢尼采,每次谈起尼采时都做咬牙切齿状——苏冯堇是很喜欢咬牙切齿的,因为她的牙齿好看,曾被导师称赞为“齿如瓠犀”。瓠犀的意思,姬元原来不清楚的,以为和犀牛有关呢,等查了词典,才知道瓠就是“葫芦”,瓠犀不过就是葫芦的籽,葫芦的籽有什么好看呢?相比之下,还不如庄子对盗跖牙齿的形容——“齿如齐贝”来得美呢。
哲学系很小,也就二十来个老师,这二十来个老师的私生活,还不是个个都有谈论的价值,有的老师,很乏味的,人长得规矩,生活也规矩,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于是多数时候,姬元和小喻还是不说话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如果不说话,按说是有些奇怪的,会有些不自在,她们总要没话找话说的。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没有这种不自在,她们各做各的事,姬元意态闲适地看她的书,或恍惚她的恍惚,小喻意态闲适地绣她的十字绣。她一直在绣一幅叫“花开富贵”的牡丹花图,上面已经绣了十几朵牡丹,姹紫嫣红的,好看得很。姬元不明白绣十字绣有什么意思,又不是从前的妇人,吃饱了不用劳动,也不用学习,也没有什么娱乐方式,所以才一边思春一边绣花,用绣花来掩饰思春。小喻呢,也不明白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蚂蚁一样的密密麻麻的黑字嘛,日复一日坐那儿看,不嫌厌烦?她们真是不能理解彼此的,是两个完全南辕北辙的女人,但这不妨碍她们的好,小喻喜欢和姬元在一起的时光,姬元那种自得其乐的漫不经心,有一种没有高低的随便,她和汤弥生之间都没有那种随便呢,即使在他们做床笫之事的时候,她对他都有一种小心逢迎呢——她总是忍不住想取悦他。
她和姬元偶尔会一起逛菜市场。小喻也喜欢菜市场的姬元,无知得很,可爱得很,什么都不懂,稍微生僻一点儿的蔬菜,她就不认得了。凉麻菜不认得,苦苣菜不认得,马齿苋也不认得,小喻一样一样教她认,几乎是学校老师带学生的做派了。小喻是好为人师的。小喻不单教姬元认识各种蔬菜,还教她挑菜,什么样的花蛤是活的,什么样的花蛤是死的;什么样的黄瓜最嫩,什么样的藕最粉——挑藕还要分做法呢,不同的做法需要不同的藕,素炒要挑嫩藕,炖汤要挑老藕,凉拌呢,就要不老不嫩的。姬元听得云里雾里的,菜市场的学问原来这么大,听上去竟然也不比哲学简单呢。
有一回她们在菜市场碰到了孙卓然,孙卓然当时低了头在挑紫皮荸荠,没看见她们的。小喻故意也走到荸荠摊子前,一边挑荸荠一边娓娓地教育姬元,于是孙卓然看见小喻和姬元了。小喻那天的心情就非常好,她就是要孙卓然看见她和姬元老师亲密无间的友谊,她小喻虽然只是个资料员,也是可以和老师做朋友的,而且还不是那种泛泛之交的朋友,而是那种可以一起上菜市场的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
可汤弥生一回来,小喻和姬元就没法做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了。
她们的关系又像回到了从前,是老师和资料员的关系,姬元是去资料室看书借书的老师,小喻是资料室负责借书还书的资料员。
可小喻已经习惯了有姬元老师友谊的生活了,她不能失去它了。
于是一个月之后,当小喻感觉和汤弥生那种“小别胜新婚”的阶段过去了,她又在某一个周末开始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了。
当然,她先征求了汤弥生的意见的。汤弥生当时不置可否,小喻以为他“可”了。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流模式,只要汤弥生不明确表态,小喻通通就当他是“可”的。他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在家庭生活方面,他一般都由小喻做主的。
但姬元那天出现在他们家饭桌的时候,汤弥生的表情还是错愕了的,好像他之前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事实上,他真是不知道的,虽然之前小喻好像问过他的,但他当时没好好听呢,小喻什么都喜欢征询他的意见,中午吃山药炖排骨汤,还是莲藕炖排骨汤?院墙边是种丝瓜呢还是种虞美人呢?丝瓜好吃,丝瓜藤好看,盛开的丝瓜花,也和虞美人的样子差不多呢。要不还是种丝瓜?汤弥生对这类问题是有些不耐烦的,他看不出回答这类问题的意义,所以就经常置若罔闻了。
饭间汤弥生的态度就有些不热情。他和姬元老师还是陌生人呢,这样一家人似的团团坐在一起吃饭实在让人有几分尴尬。所以他以最敷衍的方式和姬元寒暄过后,就不说话了,只低头吃自己的饭,一边还手不释卷地看着书。这动作倒也不全是因为姬元的在场,姬元不在时汤弥生常常也是这样的,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或一边吃饭,一边思想。有时看入迷了或思想入迷了,会好半天不动筷子。姬元不在时,汤弥生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喻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因此对汤弥生生出更多的爱意和敬意,小喻自己不读书,但她喜欢看汤弥生读书,男人读书或皱了眉头思想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但有姬元在,汤弥生再这个样子,小喻就怕姬元觉得被怠慢了。姬元是她请来的,是她的朋友,她有责任照顾姬元的感受。于是就比平时更殷勤几分地招呼姬元了。
这夫妇俩的微妙情绪,姬元其实都没有感受到。前面说了,姬元是个可以很细腻的女人,也可以是个很粗枝大叶的女人,细腻起来时密不透风,粗心起来时疏可走马。姬元当时的注意力或情感,都在那只清蒸鸡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依赖上小喻家的厨房了。她之前是吃惯了食堂的,再之前吃惯了苏冯堇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人的脾胃,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吃过了小喻做的饭菜,姬元的脾胃,就觉得食堂的菜难以下咽了,就怀念小喻做的饭菜了,可怀念也没办法,汤弥生回来了,她只能吃食堂了。毕竟小喻是人家汤弥生的老婆,不是她姬元的老婆,她乘虚而入地吃了一段时间,已经不错了,以后不要再惦记了。她这么对自己的脾胃说,是安抚,也是告诫,她以为从此要和小喻的饭菜分手呢。可没想到,小喻一个月后又邀请她了,坐在小喻家的饭桌前,姬元一时简直生出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激动,她当时真是没顾上小喻以及汤弥生的,也就是说,她那时对清蒸鸡,是密不透风——清蒸鸡的清秀样子,以及它周折唇齿间的美感,无不让姬元全神贯注;而对小喻及汤弥生,则疏可走马呢,汤弥生的怠慢也罢,小喻的殷勤也罢,她其实都没有注意到的,她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她和清蒸鸡的芬芳世界里,好像饭桌上只有她,和那只鸡。
这就是姬元的好,小喻觉得,没有多数女人的捏怪。汤弥生不看她,只看书,她也不看汤弥生,只看鸡,这主客两人主不像主,客不像客,完全不按礼数来,小喻看着好笑,但好笑归好笑,却也不以为忤的,不仅不忤,还有几分欣赏呢,搞哲学的男女,怎么可能拘泥于礼呢。小喻自己虽说是个俗人,但对不俗,也是懂的。毕竟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了好几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看多了呢,哲学系没有别的,有的是这样的猪。
而且,对小喻而言,姬元还有一好,那一好,小喻就有点说不出口,因为太刻薄了——那就是,姬元长得不怎么样,怎么个不怎么样呢?打个比方说,如果姬元是篇毕业论文,要用“优、良、中、及格、不及格”来打成绩的话,估计姬元也就是得个“中”,那还是教授手下留情;要是教授严厉一点,打“及格”也可以的。倒不是姬元的眉眼没长好,仔细了看,姬元的眉眼还是尚可的,眉很长,眼也不小。但姬元皮肤不好,太黑了。这尚可的眉眼,长在一张太黑的皮上,就不显了。就像一朵黑牡丹开在夜里,等于没开一样。黑是要用白来反衬的,这黑眉和黑眼,要是长在一张雪白的肌肤上,那就有“眉若远黛,瞳若点漆”的审美效果——这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美人的话——但长在姬元脸上,远黛就不是远黛了,点漆也不是点漆了,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小喻是姬元,小喻就搽粉了。一白遮三丑,这是中国人的审美观。白的女人,是美的,不白的女人,是不美的,这是审美常识,但这个常识姬元似乎不懂,所以姬元不搽粉,不仅不搽粉,还总坐在太阳下。小喻不明白姬元为什么那么喜欢晒太阳,女人又不是植物,需要和太阳发生光合作用。植物光合作用后,叶会更绿,花会更红。可女人晒太阳的结果,就是把皮肤晒黑了,晒粗了。小喻是不喜欢晒太阳的,即使春秋天,太阳并不毒,小喻出门,也要撑把小阳伞的。小喻喜欢自己撑了小阳伞在外面袅袅娉娉地走的样子,觉得很淑女。
还有姬元的嘴,也是硬伤。姬元的嘴,太大了。女人的嘴,是不能大的,一大,就不雅,就不美,所以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也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中文系某美人的话,孟姚喜欢用文言文夸赞美人,好像他不是哲学系的教授,而是中文系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搞古典文学的教授——他自夸文史哲通搞呢。孟姚教授这个人,从来不懂谦虚的。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傅特别不喜欢孟姚,嫌他狂。可姬元的嘴,不是樱桃,而是蟠桃,王母娘娘园子里种的蟠桃呢,人吃一个,就饱了。蟠桃姬元口,泡桐卓然腰。小喻把孟姚教授的诗一改,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改得真是绝,孙卓然的腰,总是挺得笔直,泡桐一样。女人的腰,应该是婀娜的,怎么可以挺得那么直呢?女人读书多了,就笨了,就不会做女人了。
但这样好,这样小喻才很笃定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呢,才很笃定地继续发展她和姬元的友谊呢。
可有些事情,有些被萨特称为“偶然的爱情”的一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几个月后。
这出乎小喻的意料,甚至都出乎姬元和汤弥生的意料。
是突然发生的,在资料室。当时是周末,小喻在家里绣十字绣,她那幅《花开富贵》就差最后半朵牡丹了,她想这个周末完成它,然后再开始绣抱枕,绣样已经找好了,是两朵并蒂莲,紧簇簇地挨在一起,像两个耳鬓厮磨的男女。汤弥生呢,本来在书房写论文,但他写着写着,不想写了,说出去走走,这是经常的事儿,写论文和看书,脑子容易累,眼睛也容易累,需要时不时起来走动走动。有时汤弥生就在家里走,从书房走到院子,再从院子走回到书房,这样来来回回走上几趟之后,又重新坐下做事情了;有时呢,汤弥生就会嫌这么走局促了,要走到外面去,在教工宿舍周边绕上两圈。但在教工宿舍走,有个问题,那就是容易遇到人,许多教授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时候,也和汤弥生一样,喜欢到楼下来走走。遇到了就要停下来,说几句话,有的教授,话多,那就不止说几句,有可能要说上一节课,像孟姚。汤弥生烦,有时就干脆走得更远些,走到教学区,教学区那边树多,尤其是图书馆后面,有一大片樟树,汤弥生是很喜欢樟树的,喜欢米粒儿大小的黄绿色樟树花开得繁密的样子,也喜欢它们落在青砖小径上的散淡样子,樟树花不论花开花落,在汤弥生看来,都有一种抱朴守拙的自然之美。汤弥生喜欢自然之美,反对矫饰之美。就算没有花开花落,汤弥生也喜欢。这喜欢就带几分任性了,汤弥生虽然搞哲学,是个很有逻辑很理性的人,但偶尔,也会像中文系的教授那样不讲理性。反正人的感情,即使是对树的感情,本来也没有什么理性可讲。他喜欢樟树花,说樟树花自然而然,他不喜欢荚蒾,难道荚蒾不自然吗?荚蒾也自然得很嘛,虽然花的颜色有些艳,花的气味有些妖冶,可那又不是女人搽的抹的胭脂和香水,荚蒾是低等生物,不会像高等生物人类那样矫饰自己,颜色和香,都是天生的。所以汤弥生的理性,其实是有点不严谨的,是经常会受到感性的破坏的。感性一如他身子里的野物,时不时要出来撒撒野。那天的汤弥生就是这种状态。他在没有开花的樟树下走着,身心愉悦得很,看什么都入眼,包括某棵樟树下的一对恋人。那对恋人坐在樟树下的木椅上,应该说,是男生坐在木椅上,而女生横坐在男生的腿上,双手勾着男生的脖子。汤弥生看不见女生的脸,只看见女生的满头黑发,凌乱地散在男生的胸前。画面是有些情色的,但如果只是情色到这种程度,就还好,如今的学生开放,校园里这样搂搂抱抱的恋人是不少见的。但这对恋人显然有更过分的行为,汤弥生瞥见男生搂在女生腰间的一只手,是在女生衣裳里面的,手被衣裳遮住了,所以它的位置就不确定,有可能在腰间,也有可能在别的什么位置——在别的位置的可能性是更大的,以汤弥生作为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来想象。这种情况下,汤弥生本来应该生出义愤的,他是老师,一个教育者,有义愤的责任。和老傅一样。老傅就经常义正词严地谴责那些行为,说有伤风雅,有伤伦常。什么是伦常?孙卓然会挑了眉故意问。老傅说话的时候,孙卓然老师是很喜欢插嘴的,她知道老傅喜欢她插嘴呢,尤其在这种话题上。老傅果然很高兴,说,什么是伦常?那就是,应该夜里做的事情,就不能白天做;应该在房间里做的事情,就不能跑到房间外来做。老傅关于白天夜里以及房间里房间外的理论在哲学系是很流行的,大家经常拿它来打趣,乐此不疲。某某,你在白天做了夜晚的事了?某某,你在房间外做了房间里的事了?但汤弥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在法国待了两年,司空见惯了这种事情,觉得老傅的这个理论很可笑。什么白天夜里?什么房间里房间外?如果当初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不在大白天和孔子的母亲颜徵在房间外野合,能生出孔子?能有中国伟大的儒家文化?没有儒家文化,能有儒家那一大套伦理纲常?所以汤弥生看到学生坐在樟树下有伤风雅,就没有生出义愤,而是生出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已经走了一段路了,身体本来有点发热,再加上这新生出的东西,让他觉得更燥热了,他于是不想继续走了,而是到哪儿坐一坐,静一静自己的身心。正好他走路的地方离哲学系的资料室不远,他就想到资料室去,查点东西,他有资料室的钥匙的。
他没想到姬元也在那儿。姬元也有资料室的钥匙。
事情发生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之一是汤弥生先看见了那对行为不雅的恋人,让汤弥生的身体状态有些蠢蠢欲动,像春天惊蛰的蛇,咝咝咝地吐着蛇芯子。条件之二呢,是一本书,一个叫罗杰斯的英国历史学家写的书,书名是《行为糟糕的哲学家》。汤弥生正在写一篇文章,是闲文,他一个师弟约的稿,师弟在杂志社做编辑,最初约他写萨特——你不是刚从巴黎高等师范回来吗?应该对萨特很有感觉的。写一写萨特和波伏瓦的事情,再写一写萨特和波伏瓦之外的那些女人的事情,这对你不是小菜一碟?汤弥生本来不想写,这不是哲学,而是哲学的旁门左道了。但师弟说,如今杂志——特别是哲学杂志,不搞点旁门左道,那是活不了的。哲学杂志活不了啦,你们这些在大学搞哲学的教授到哪儿发论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你就当作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哲学杂志,等于救哲学家,等于救哲学,那不知胜造多少级浮屠呢。师弟油腔滑调。哲学总是把男人的性格往两个方向塑造,要么特别深沉,要么特别贫。汤弥生当然不同意师弟这种皮毛的比喻,但救哲学的说法还是让他觉得受用,他于是半推半就地写了一篇文章,用亦庄亦谐的语言和态度,也谈萨特的哲学,也谈萨特和波伏瓦那种创造性的具有先锋意味的男女关系,类似于哲学随笔。没想到,那篇随笔文章一出来,大受读者的青睐,师弟于是让汤弥生再接再厉,干脆写一个系列,系列名称就叫“哲学家们的哲学和性爱”——汤弥生不同意用“性爱”两个字,嫌过于形而下了,但师弟巧舌如簧,说,性爱怎么了?形而下怎么了?没有形而下,就没有形而上,你一个哲学系的教授,难不成还没有这样的认识和境界?“哲学与性爱”,多好!既有形而上,又有形而下,两个一组合,那就是干将莫邪剑呢,无人能抵挡的。他于是又一次半推半就了。性爱就性爱吧,虽然直接了点,倒也不失为一种坦荡和天真自然,如植物的花朵,不遮不掩,把自己的性器官无邪地裸露出来,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最低级的生命形式,往往也是最高级的,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不同。他自己也这么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于是,在萨特之后,他又写了罗素,写了卢梭,接下来准备写尼采了。师弟说,你这样一个一个写过去,很快就能把自己写得大红大紫了。汤弥生倒不要把自己写红写紫,他只是喜欢写这样的文章,有意思,比写纯学术论文有意思多了。
汤弥生从书架拿了《行为糟糕的哲学家》后没有走,而是在姬元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本来不是汤弥生的作风,汤弥生其实是不习惯和女人单独相处的,但这天他一反常态,不但在姬元的边上坐了下来,而且还和姬元谈起了他正在写的文章。这些文章汤弥生之前从来没有和其他老师谈过的,因为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哲学系的老师,要在《哲学研究》和《哲学动态》这样的权威杂志上发表的专业论文,才有和同行谈论的意义。而《尼采的哲学和性爱》算什么呢?充其量只能是哲学的花边,孟姚甚至会说它是哲学的私处——孟姚说话,是十分毒舌的,有一剑封喉的言语爱好。要是他和孟姚谈这个,那是找死。当然,孟姚对人一剑封喉时还算是有兴致呢,算是给面子呢,也有可能他压根一声不吭,翻一翻白眼就完了。孟姚这个人,虽然有时话多,但那是遇上了投机的人或事,一旦话不投机,孟姚是半句也不肯开口的;要是和系主任老傅谈呢,估计老傅又会生出义愤,就如看见学生在房间外有伤风雅一样,会认为他写这样的文章,也是有伤风雅。学生们有伤风雅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是被教育者,而他作为一个教育者,伟大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也这样有伤风雅,就不对了。老傅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指正和批评他。汤弥生完全能想象他们的反应,所以汤弥生从来不会和系里的同事谈这些文章。
但姬元不一样,姬元是新来的老师,应该还没有这种学术上的势利,姬元又是女人,虽然也是个搞哲学的同行,可汤弥生在心理上还是不会把她当成男人那样来防范,所以就很放松地和姬元谈起了他写的那些文章,以及他正准备写的尼采。和一个女老师谈那种话题,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宜的,甚至是有些轻浮的。但汤弥生那时就处在这轻浮的状态里——虽然多数时间里,汤弥生是庄重的,但那个下午汤弥生不想庄重,就想轻浮。他用很轻浮的语气口若悬河地谈着尼采的哲学和性生活,甚至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一边还大段大段地读着《行为糟糕的哲学家》里关于尼采的部分。
姬元受不了。尼采招魂一样,把老三招来了,老三一来,姬元的样子就有些凌乱和湿润了,像下了一场雨水之后的花草,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草腥气。这草腥气汤弥生一下子就嗅出来了,他是过来人,对这个还是懂的。懂了的汤弥生就有些不能自持了,之前他已经被樟树下搂抱的两个学生弄得春心荡漾了,而姬元的样子,让他更荡漾了。他于是不看手里的书了,没法看,就算装模作样,都装不下去了,他转脸看姬元——这是他从法国男人那儿学来的,法国男人是很会看女人的,总能看着看着,就可以把女人看到床上去。真是太有才了。比中国男人不知高明了多少段位,中国男人喜欢用庸俗的物质表达爱情,像汪曾祺《鸡毛》里的金昌焕,看中了某个女人,还没有说过话呢,先巴巴地送上一个金戒指;《色戒》里的易先生,虽然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这方面也一样老实,要送给自己相好的女人一个鸽蛋般大小的钻戒。可法国男人什么也不用送,只深情地凝视女人就可以了,这方法又经济,又有格调,汤弥生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誓回国之后也要找机会这样实践一回的。姬元就是他实践的第一个对象。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姬元,姬元果然被他凝视得心慌意乱了,不知所措间,竟伸手去翻汤弥生面前的书,却不小心把书弄到地上去了。她赶紧弯腰去捡,他也弯腰,就看见了她的胸——他之前就看见了的,她穿一件紧身灰蓝色毛衣,把胸的轮廓很密实地勾勒了出来,但那是隔了衣裳看,还有文明的屏障,在那屏障面前,她还是姬元,他还是汤弥生。可没隔衣裳看姬元的胸——她一弯腰,V字领就像落地窗一样,把姬元的胸,风景般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汤弥生的眼皮底下,汤弥生一下子血脉偾张,他不是汤弥生了,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哲学教授,而只是男人,一个陷在惊涛骇浪般情欲中的雄性动物了。而面前的姬元,在汤弥生这儿,也不是姬元了,也不是同事了,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散发出强烈性气味的雌性动物。他弯腰伸手的时候,本来是准备去捡书的,却被眼面前的风景弄得神魂颠倒,伸出的手,在半道上,鬼使神差般伸向了姬元,他自己也吓一跳呢,但他管不了自己的手了,他的手,任性得很,不管不顾地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姬元呢——假如姬元那个时候还有一丁点儿意识的话,应该站起来,用一个大学老师的理智,或者女人三贞九烈的传统,去猛掴汤弥生一个耳刮子,或许能把汤弥生的魂魄掴回来,但姬元那一刻没有了大学老师的理智,也没有女人的三贞九烈,也就是说,她没有掴汤弥生的耳刮子,而是略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那扭动,可以理解为挣扎,也可理解为女人身体的本能反应。这反应,汤弥生认为差不多是一种迎合了,带有期待意味的迎合。这时候,就算不考虑自己的身体需要,单就男人的风度来说——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别了,中国男人对男人风度的理解,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对女性才尊重;而西方男人对男人风度的理解正相反,是“发乎情不止乎礼”,不止于礼才是对女性尊重。从法国访学回来的汤弥生,对男人风度的理解,自然是法国化了的,所以汤弥生认为,就算为了男人风度,他也不能停下自己的动作了。如果停下了,对姬元而言,有点儿像羞辱,甚至不人道了。当然,对自己而言,就更不人道了。所以,为了伟大的人道主义,汤弥生就很有男人风度的表现了。
整个人文楼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就在资料室的地上——资料室的地面,是旧木板,因为上了年头,暗红色的老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斑斑驳驳的,像老女人的脸。不过,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老女人的脸,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爽。小喻每天都拖一遍呢。小喻本来爱干净,加上老傅又因为这个经常表扬她,让她对拖资料室的地就更加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了。你把资料室弄得和家一样干净和温馨呢,老傅总这么说。这也不是老傅乱表扬一通,而是哲学系的资料室真是有几分居家的气质的,地板干净不说,还养了不少花草呢,还有小喻坐在那儿娴静地绣花呢。当然,周末小喻就在家里绣花了,而汤弥生和姬元,那个时候正躺在小喻拖得干干净净的资料室的地板上,近乎酣畅淋漓地完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性爱。当汤弥生和姬元双双冲向快乐巅峰的时刻,小喻也正落下她最后一针——她绣了一年多的《花开富贵》,终于大功告成了!
那本《行为糟糕的哲学家》一直压在姬元的身下,把姬元的背都硌紫了一大块,像野堇花朵的文身。